2009年1月14日

零距離廣東話

(原載於《字花》第十五期(2008年8月)

最近,我斷斷續續的,終於把董啓章的《時間繁史‧啞瓷之光》上下兩大冊讀完。讀到書末,最後出現的文字不是後記或跋之類的東西,而是作者以十數頁的篇幅,把書中曾經出現過的廣東話詞彙做了一個簡易的白話對照表。甚麼「一舊飯」、「氹氹轉」、「郁的就」、「的確涼」等等,讀著讀著,這些我們非常熟悉的日常口頭語,被放在書頁上的時候,一股親近的、甜膩的、和活靈活現的感覺,迅即躍然紙上。




《時間繁史‧啞瓷之光》是一本多聲部小說,三條敍事線交錯前進,形成多元視角的複合性敍事。不過,更實質的多元性,其實來自廣東話語的界入。書中出現了大量的廣東話對話,而且都不是三言兩語,而是動輒幾頁長的侃侃而談。在書寫語言裏偶爾出現簡短的廣東話是一回事,像《時間繁史‧啞瓷之光》一般,故意從紙頁上進入滔滔不絕的廣東話語境,卻是另一回事。我的劇場工作正正需要常常在書面語和口頭語之間來回進出,甚至可以說,宿命地註定要在書寫中文與口頭廣東話兩個世界之間滑移游走。因此,《時間繁史‧啞瓷之光》對我來說便具有一種非常劇場化的閱讀經驗,書中以廣東話呈現的人物講話,明明是熟悉的日常話語,但因為與傳統上的白話敍事大相徑庭,又與一般劇本所講求的衝突和張力大異其趣,因此,每次從書面語進入的時候,我仍需要調節一下自己的語言神經,可一旦讀下去,卻又彷彿被甚麼慣性吸啜著,不容易走出來。

貝克特說過,語言是偉大的僵屍。據說,他的整個寫作生涯便是不斷地跟語言搏鬥,從愛爾蘭語到法語,從法語到英語,每當他發現所書寫的語言太貼近生活的時候,他便會逃遁到另一個語言裏去,以自己所不熟悉的文字來寫作。今天,當本地的文化評論人不斷地歌頌廣東話如何地道,如何跳脫,如何建立起香港人的本土身份認同的時候,當廣東話儼然已成為一個跟日常生活劃上等號的語言的時候,董啓章的書寫策略,貝克特的實踐,卻再一次提醒著我們:語言的開敞與封閉,也許像一個莫比斯圓環,反面會轉成正面,正面又會走向反面,非常吊詭。

在八十年代,本地的劇場仍處於殖民文化與本土意識混雜不清的摸索階段。那個時候的香港舞台,可以聽到各式各樣唔咸唔淡的廣東話。「早晨啦!史密斯太太,今日嘅陽光實在太美妙啦!」「親愛嘅奧爾加,我請求你,去莫斯科!我地一定要去莫斯科!」這些後來被同業們不斷拿來開玩笑的翻譯劇台詞,老實說,在那個年頭,在特定的戲劇氛圍內,其實並不可笑。相反,這些不純粹、充滿雜質的翻譯腔,卻曾經為我們打開了一大片藍天,讓我們汲取到更多中文和廣東話所沒有的文化想像。然而,今天,從港產片,到粵語流行曲,到舖天蓋地走向媒體化的劇場,廣東話在運用上已被定性為一種跟日常生活「零距離」的語言。輕鬆跳脫、市井地道、繪聲繪影、玲瓏剔透,成為了被媒體統佔下的廣東話的絶對標準。文藝腔更是死罪。在劇場裏,當不少莎劇的翻譯和語言處理也以本土化和時代感為號召的時候,文字和語言的詩性,卻逐漸遠離香港劇場。

最近在一個劇本圍讀分享會上,聽到不同背境的與會者,議論著如何把一些德語名詞和抽象哲理語彙翻譯成香港觀眾「聽得明白」的、更為貼近生活的廣東話語,我忽然「明白」到,當廣東話的特質和其他語言的特質劇烈碰撞的時候,廣東話的限制,至少是我們在運用上和想像上的界線便非常明顯。今天的本土劇場,在經歷了近十多年來的本土化發展之後,似乎更需要的是對廣東話的運用重新思考。當然,任何逆反式的的書寫和運用策略,都可能會帶來強烈的反抗,因為語言是一把利刃,可以直插進一個社會裏人們的集體意識。維根斯坦對語言曾經有這樣的觀察:「語言依賴許多非語言的特徵,特別是人性。」廣東話的特性,也就是香港人的特性,廣東話的封閉性,也就必然會成就香港人的封閉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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