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4月26日

比一晚稍長的歡愉

冬去春來,過了三月,寒冷的感覺正在逐漸淡去。我喜歡冷,因此,特別懷念去年底在廣州演出《hamlet b》的經驗。跌至4,5度的氣溫,在香港近年還沒有出現過。整個廣州灰茫茫的,處處斷續地下著細雨,每一天,我們從下榻的小旅店抵著寒風,步行至演出場地省歌小劇場,推開不成比例地大的大鐵門,鑽進那個黑盒小空間,後台人員忙碌地按照著預定的步驟在為演出做準備,而我,作為一個導演,而且是在演出已經進入了最後階段,其實已經差不多置身在製作系統以外。我可以做的,只能是靜靜地坐下,然後,感受著身體逐漸和暖過來。又或者,因為中午沒吃過甚麼,因為身子不好,因為實在太冷了,就是暖不過來,但無論如何,那由於寒冷而產生的實實在在的知覺,那特別清醒的思緒,都是最美妙的。
這讓我想起以往在外地演出的經驗,竟然都在冬天。許多許多年前,有一次,到烏茲別克的首都塔什干演出。記憶中,清晨的中亞古城很冷,而劇場位處偏遠,離最近的地鐵站也要走半小時的路。每天走到劇場之後,我們要花上好長的時間做暖身。然後,到了晚上,在黑暗中等待觀眾進場──一群我完全無法想像會是甚麼模樣的觀眾。在這個狀況下,我演出了我人生裏第一次的全裸演出,而且是在演出中途一個瞬間裏做的即興決定。現在回想過來,那固然是因為當時自己對演出不滿意憋著氣太久的一次預期的爆發,但不無關係的是,那大漠苦寒之域給予一個旅人肉體上的挑釁,以及人在異鄉的無所畏懼。
到外地巡迴,其實很多時我們無從判斷演出在當地觀眾心裏留下怎樣的印象。如果以掌聲來衡量的話,每次到海外演出也許都是「反應熱烈」的,因為香港觀眾對於鼓掌的吝惜,應屬世界前列。相反,台北人卻甚為慷慨,從近年到台北觀劇的經驗看,台北觀眾鼓掌的長度與力度,比起向來多禮的日本人尤有過之。最近一次,到台北看波蘭華沙新劇團的《波隆尼亞斯》,演出長四個半小時,演出完畢觀眾照例「鼓掌不輟」。不過,更厲害的在後頭。謝幕之後,主辦者安排了導演在劇院大堂跟觀眾見面,誰知導演原來是個煙槍,竟然丟下觀眾跑到外邊抽煙去了。我和朋友擠上前看熱鬧,看到整個大堂、走道和梯間黑壓壓坐滿了人,熙攘地守候著眼前的空椅子。我想,那種喧囂的氣氛,比起任何掌聲和評論更能說明甚麼叫「反應熱烈」,至少,也許這就是台北式的「反應熱烈」吧。這讓我想起,一位台北劇評人看完《hamlet b》後竟然表態希望加入我們的劇團,以及在廣州的演後藝人談最後的時刻,青年觀眾們爭先舉手發問的情景。這一些在演出以後留下來的點滴小事,雖然也許都帶點自我感覺良好的成份,但無論如何,對一個創作人而言,是「比掌聲更響亮的回響」。
最近,跟一位資深製作人談起市場推廣,她說,對於自己製作的節目,她頗能夠想像觀眾是些甚麼人,譬如說,她最近策劃的一個多媒體演出,她就知道主要的客源是那些從事設計業,在生活上追求意念和品味的型酷族。我想這是她專業領域裏必須掌握的預測吧。對於一個創作人而言,這種對市場的精準觸覺,恐怕是創作人難以企及的。我們大部份時候都不知道自己的創作最終會面向甚麼人,哪些人會對你做的這個東西感興趣,哪些人會喜歡它,又哪些人會抗拒它。如果你是大師,你是明星,或者已有很多粉絲,當然也就另作別論。不過,自覺地意識到台下的目光是誰人投過來的目光,卻又是每一個創作人和演員必須避開的事。所以,退一萬步回到不可知論,回到異鄉人的位置,在外地巡迴面對完完全全陌生的觀眾,反而會是很多創作人最享受的經驗。
《hamlet b》之後,馬不停蹄,我又排演了藝術節一個小製作。跟我合作的是一位潛質優秀的新晉編劇。其實這個製作更多是她的創作,我只是個輔助者而已。演出完結後,她卻鬱悶極了,因為發現,雖然演出一早爆滿,而且我個人認為,成績也不壞,但演出過後卻沒有得到太多迴響。我一邊安慰她,不要太介意別人的目光啊,裝出一副得道的樣子,一邊想,沒有回響其實是今天的劇場常態啊。我估計,現在每年本地劇場的製作為數以百計,絕大部份演出過後馬上人間蒸發。以前曾經在一本甚麼探討藝術本質的書裏,讀到一句話,大意是,劇場從空無中開始,完結後馬上歸於空無。用這句話來形容今天的演出和觀眾的關係也許更恰當不過。林懷民虛懷若谷,曾經這樣說,一場舞蹈如何優秀,也只不過是一晚的歡愉,我卻在這話裏想起Zygmunt Bauman對今天商品世界的觀察,他說,優質的消費品,都有個特性,叫內置過期。我想,以這個標準衡量,演藝節目無疑完全符合優質標記。因為,一切我們小心翼翼排期上演,努力在特定日期前完成,然後「反應熱烈」地結束的劇場創作,時限一到,便命定要成為內置過時的產品。現在市道好,流行重演,但也沒法改變這個事實。後來,我在網上搜尋,卻也發現了兩篇有關《矯情》的評論,我知道,這已經非常幸福了。按我自己的標準,已屬「反應頗為熱烈」。
二十年前,我曾經以記者身份訪問過一位極出色的演員,他雖然已贏得不少掌聲和喝采,但依然強烈感到總是不足,總是渴望更多讚譽,當時,我明白,卻體會不深。今天,若有人問我,你期待掌聲嗎?我會說,這個當然。
不過,我更期待,劇場可以是,比一晚稍長的歡愉。